每个月的第二天是丰收日。
这是底城的称呼方式，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信以为真，他们将破碎的齿轮，残缺的芯片，肮脏的食物，血腥的尸体，统一视为，一场巨大的恩赐。
上城则把这一天称为，垃圾排放日。
约翰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家住在四十二号楼的十三层。每天晚上他只需要微微斜着头，就能很清晰地看到那座浮空的钢铁城市。
霓虹灯挂满整个天空，四散的绚烂激光直至黑暗的尽头，似乎上城人不知道什么是休息，只有永无止境的狂欢，那不灭的灯光像是底城人头顶永不落下的旭日。
约翰盖上被子，关掉上个月收货收获的投影仪。影片劣质的画面戛然而止，霎时间整个房间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地让人止不住的心慌。
枪响撕裂整个居民楼的寂静，可没人慌张地逃窜，紧接着是手炮，手雷，还有远处的老式大口径狙击枪，二十一世纪的产物在如今的时代似乎仍然管用，确实出乎意料。
约翰摸了摸脖颈旁的脑机接口，磨砂的感觉让人觉得安心。老式的钢筋水泥的房间在交火的闪光下，一切事物又变得清晰可见。
发白的墙灰，破裂的墙角，瘪了一大半的沙发，和本世纪只有在古董店里才能看见的热水器。
约翰裹好被子，强制地想让自己睡着。他明天还要早起，今天下午接到一个大单子，雇主给了他三千数字货币，只要求他在明天丰收日找到一个AR-ICBMD12.6.3的组合芯片。
三千数字货币足够他购买大半年的生活物资，最起码也能去冶新街道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
一碗加半个卤蛋的热气腾腾的拉面，想到这些，约翰有些睡不着了。
“农民”也就是丰收日负责在城郊土坑堆积场做搜寻工作和收集工作的人。下城绝大多数的人都靠此赖以生计，约翰也不例外。
AR-ICBMD12.6.3芯片。约翰在麦克大叔的拾荒课堂上学到过，无线电干扰屏蔽仪的组合芯片之一，对于下城来说，是管制物品，丰收日里比较少见也没什么人需要的东西。
约翰自然没有愚蠢到询问雇主需要芯片做些什么，在底城生活的第一课，作为“农民”的第一课就是，沉默是金。
他只是在不停地想象自己拥有那三千数字货币后能吃些什么好吃的东西。他可以昂首挺胸地走进勒克碧尔区的饭店，要求厨房给自己做一个传统经典的芝士汉堡。
恍恍惚惚的幻象里，约翰怀揣着幸福睡着。
第二天早晨六点，基本上底城所有的农民都抵达城郊填埋场，没人会真得去等七点的正式排放，即便是平日里再怎么懒惰的人。
这是底城的第二课，永远要提前。
六时二十七分，丰收的预兆如约而至。上城会在测试性能时，尝试性进行排放，便于后续的正式排放不会出现失误。
约翰没有着急，不会有太多人需要那张芯片，他完全可以等等。
排放开始时，轰隆的巨响从所有人的头顶传来，那是钢管里金属物件碰撞的声音，犹如雷声震耳欲聋。约翰站在远处，看天空那条漆黑的蛇，张开自己硕大无比的深渊巨口，吐出些足以令下城人狂欢的“小麦”。
“农民”们开始行动起来，光是预处理的部分“小麦”的数量就已经让所有人感到兴奋，而后的“仓库倾销”会是近半年以来最大最多的一次“丰收”。
AR-ICBMD12.6.3芯片主要用于完全机械体的功能拓展。约翰只需要注意到有没有什么庞大的机械体的出现，不需要在那“稻田”里翻来覆去地寻找。
他摩擦着自己三个月从“稻田”里找来的一双机械手套，虽然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严重，但整体的百分之五十完善度依旧是市场上的抢手货。
他为自己没有售卖而庆幸，因为这双印着AR公司的标签的机械手套，在之后的一次丰收日上拿到一整只完整的机械臂，是生物可移植的拓展型义体，在底城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他离那个传闻中攒够一个亿就可以登上天堂的台阶，走上天空之城的道路又少了一万三千二百四十六。虽然漫长的道路让人看不见尽头，但无论如何也算是前进一小步。
那座巍峨的天空之城，像是顶天立地的神明笼盖住底城大片的区域，阳光照耀在巨大的天空之城上，金属光泽的反光似乎让它充满神圣感。
天空有几个乘坐着飞行器的天空之城的守卫，在城市的周围来回打转，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低下过头，看一眼在他们脚底下被踩着的底城人。
约翰很羡慕他们，如同教科书上描述过的鸟类，在天空自由自在地翱翔，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他从来没有在底城见过鸟类，最亲密的动物朋友只有墙角打洞的老鼠。
底城全面禁止高空飞行的历史已经没有人记得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鸟类在天空之城和底城在禁飞的指令下，近乎绝迹，也不知道是遵守法律法规还是被强制驱离。
翻找芯片的过程中，约翰收到了好几条来自房东的短信，催促着约翰在后天之前要把欠的押金和房租尽早还上来，不然只能使用市民租借居住条例，合理剥夺约翰的租房使用权。
约翰摸了摸自己的脑机接口，安心感涌上心头。他反复的劝勉自己一定可以，在那一大块机器人残骸里努力寻找着需要的芯片。
他没有接受过任何机械义体改造，除开必要的脑机接口，约翰离教科书中前几个世纪的自然人只多了些生活习惯的不同。
义体改造当然好，约翰也希望自己能够跳四五米高，拳击也能打穿沙袋，但是义体的维护和保养的价格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承担，底城半夜的小巷子里，有太多义体保养糟糕甚至有些锈迹的人半死不活地仰躺在巷子里。
生锈的义体，如同残缺的身体。
约翰看了看改造的大块头无休止地翻找着金属块里的物品，处理的速度高出约翰数倍，而他只能默默祈祷，在这个世界恐怖的科技面前，祈祷一位神明的赐福。
幸运女神，不知道她是否存在。但约翰确实得到了神明的赐福，他在破碎严重的警卫机器人身上找到两片AR-ICBMD芯片，后续的版本字样在剐蹭中被划去，看不清具体的版本号。
但多半就是自己需要的。
约翰有些兴奋，他小心翼翼地用黑布包好那价值六千的集成芯片，擦了擦额头的汗滴，看向远处天空还在巡逻的警卫队。
天空好像变得更蓝更加宽阔，他长舒一口气，那只存在书本中的鸟类似乎在短暂的一呼一吸间又回到天空之城，翱翔在无垠天空的感觉让约翰发自心底觉得开心。
他没有继续做搜索工作，贪心永远会得不偿失。他低着头抱住那黑布包着的芯片，慢慢地朝“稻田”外挪动。上次大丰收的时候，他就被好几个人合伙打劫过，光是医疗费就让约翰心疼地只敢在后续一个星期吃吐司面包。
约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什么人关注自己。
今天是幸运日，史无前例的幸运日。
交接工作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他把芯片放到指定的货柜里，午觉一睡醒就接到自己个人银行账户里多出的六千数字货币。
六千，约翰几乎要兴奋地从床上跳起来。
那天下午，是一位独自生活的十六岁少年少有的幸福时光，他逛遍了底层几乎所有的百货超市，能够盛气凌人地站在自动售货机前趾高气扬地购买一瓶可乐，可以骄傲地走进那家梦寐以求的拉面馆，用自己刚刚在公共厕所洗干净的双手，吃上最美味的一餐。
幸福一直伴随他直到进入梦乡。
梦里是黑漆漆的一大片，约翰还在低着头捡拾着根本看不清版本号的AR规格的芯片，那是遍地的三千数字货币，如同天国般梦幻。约翰看着那片结着累累硕果的“稻田”，发自内心地畅快大笑，他很快就可以攒足那通往天国之路的资金，自己很快就可以和父母在天空之城团聚。
起初是一小点亮光，撕碎一点梦境的缝隙，紧接着是如同旭日般辉煌的光芒，光芒将浑浊黑暗的梦境的每一个角落照亮，那些亮光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犹如一场电磁风暴，搅碎“稻田”，只留下约翰一个人站在空白无垠的世界。
约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外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白光，霎时间以为已经到第二天早上。他探出头，那通天的璀璨的台阶从底城的中央一路延展到天空之城，数不清的透明台阶像是传说故事中神明为升入天堂之人准备的登神之阶。
那就是底城晋升进入天空之城的场景。
约翰吃惊地看着遥远的登神长阶，心里慌张害怕自己想要升入天空之城的名额要被其他人抢走。他不知道从拿找到只有一边镜面完好的望远镜，仔细地看着每一处细节。
可那璀璨的白光盖住了一切，他根本无法直视那个梦想中最渴望的画面。
违和的枪击声在璀璨的登神长阶上响起，随后是炮火声，有近百的持械武装人员，似乎在登神长阶上一路狂奔，无差别地屠杀着一切神的使徒。
约翰没由来地涌起愤怒的情绪，他暗暗为神使们加油，那大口径的粒子光束炮只要命中就足够摧毁那群渎神者的阵型，但天空之城这座神国就好似根本没有接受到来自前线汇报的情况，纹丝不动，安静得有些让人心慌。
鲜血污染了所有的台阶，浑浊的血液让本应神圣的台阶显得有些肮脏，那群人毫无疑问是恶魔。约翰坚信这一点，除了恶魔不会再有人会去破坏那座最完美的神国。
父亲就告诉过自己，他和母亲马上就可以去天空那座完美的神国，等他们做好准备就会回来接自己上去。可如果神国被破坏了呢。
约翰恨不得拿出自己的机械手套，去捍卫神国。
战况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最后在天空之城二十一门粒子光束炮的齐射下结束。那群恶徒几乎就要成功，尤其是当他们冲击到神国的大门前时，约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可神国的天使们站了出来，即便隔着几十千米，约翰都能够很清晰地知道，那是最完美的机械义体，钢铁铸就的铁血守卫，是天空之城最锋利的刀刃。
这本应该出现在底城所有大人恐吓小孩时才会提到的钢铁守卫，第一次站在神国的面前展现出他们雄厚的实力。而那群恶魔，只有些破旧到不行的装甲，如果不是铁血守卫故意放水，他们甚至撑不过一个照面。
约翰这么想着，神国的钢铁天使当然是无敌的，他们不想快速结束只是为了拷打出恶魔们的真实目的，方便一网打尽罪恶。
闹剧在钢铁天使出现后就已经进入尾声，神国的登神长阶关闭，光芒霎时间在底城的天空熄灭，那座宏伟的天空之城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可以动摇。
第二个月。
每个月的第二天是丰收日。
约翰站在“稻田”旁，他似乎到达得有些早，周遭的“农民”要比之前少上太多。那个大块头也找不到他的身影，约翰暗自欣喜，他人偷懒的结果就是自己的大丰收。
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预处理的排放似乎声响和动静都比以往大上许多。约翰眯着眼睛抬头看向天空深邃地垃圾排放口，眼神中带着些许期许。
似乎是下雨了。
约翰摸了摸脸上被雨水沾湿的地方，他看了看手指，手指上泛着鲜血。
排放开始了。
天空有无数的尸体在狂欢般飞舞，像极了那底城早就看不见的自由的鸟儿，他们肆意伸展着身姿，摆着些奇怪但富有美感的姿势，无数的鸟类在天空一闪而过，如同迁徙，但目的地却是充斥着腐败和酸臭的垃圾场。
钢铁的天使在向世人展示着他们的威严。
约翰看着那片稻田，他微微张嘴，眼前的画面着实有些过于震撼，在诡异的氛围里，那片“稻田”里插满了“农民”。
那天空巡逻的守卫换成巍峨的钢铁天使，目光如刀扫视着地下如同蝼蚁般大小的人类。
约翰抬起头，和钢铁天使对视。
他开心地笑了。